杏的眼

来源:工作范文网 时间:2021-01-29 06:01:46

在我们傅夏祁,有一棵老杏树。

这棵老杏树很有一些年头了,没有人知道它的树龄和历史。它不是一般的杏树,它的名字叫“十里香”。

在我们童年的记忆里,这是一棵会飞的树。有时候,在我们的梦中,它像云霞一样,在天上飞。

童年里,我们曾结伙偷杏。在我们结伙偷杏的小伙伴中……有一个人,后来成了我们的骄傲。

他的名字叫祁小元。

最初,没人把祁小元当作恩人。

那时候,他刚刚从部队复员回来,穿一身绿军装,走路直杠杠的,甩着两只手,好像胳膊不会打弯儿似的。关键是他不会蹲了。当我们蹲在地上的时候,他仍然像旗杆一样立着。一米七八的个头儿,使人不得不仰望他。自然,本地话也不会说了,撇一口京腔。有一段时间,私下里人们都叫他狗啃麦苗——装样(羊)。

“狗啃麦苗”也就罢了。当了几年兵,他竟然还吹嘘说他曾在“天安门”站过岗。人问他:啥门?他说:天安门。这就有些大了。是不是?“天安門”能是你站的地方么?!吹吧。

祁小元也不解释。扭过身去,直直地就走了。很骄傲的样子,这一点尤其让村人看不惯。

当然,祁小元是当兵回来后,才让人看不起的。后来,通过邻村跟他一块当兵的战友,他的底细慢慢就让人套出来了。是的,他的确在北京当过四年兵,也就是站岗放哨,没干过别的。据说,在北京当兵那四年,他专门买了一个小收音机,每天揣在裤兜里,以听新闻的名义,悄悄地练习说普通话。比如:你好。同志们好。红粉墙上画凤凰,凤凰画在红粉墙,红凤凰、粉凤凰之类……他想干什么呢?没人知道。据说,为了练好这口流利的普通话,他早上四点起床,站在故宫的院子里,大声念“啊呀呜、勃波莫否”,喉咙喊哑了,“啊”一嘴的血沫子。练到最后,很多人都把他当成了北京人。有人问他:你哪里人?他说:傅夏祁。人问:哪个旗?他仍然说:傅夏祁。北京人不敢再问了,怕自己没学问,到了也不知道他属于什么“旗”。

还据说,当兵期间,他是很努力的。原本想留在北京,如果能提干的话,最好找一个北京姑娘。在北京当兵四年,他给排长洗了四年臭袜子。可最后也只是当了三个月的代理副排长,而后就复员了。这都是传闻。

所以,他刚刚复员回来的时候,就有了这样一个绰号,叫:“狗啃麦苗”。

不过,一年零九个月后,就不一样了。

那时候,十里已是很远。

“十里香”就栽在夏家的院门外,它曾是全村人的饭场。

春天里,每当杏树开花的时候,我们的心就动了。我们结伙趴在场院的麦秸垛上,望着远处烟霞一样的杏花,齐声高喊:夏保兰,夏保兰,同桌祁小元!

不久,夏家院子里就会传出一声夏家奶奶的骂声:滚!

是呀,我们是看杏花的。那遒劲老枝上开出的杏花,娇艳粉嫩,花瓣云霞般在阳光下亮着。在有风的日子里,花瓣飞起来,一瓣瓣在空中旋着,像雪,像船,像梦,粉色的。

它离我们很近。

它离我们很远。

在我们村,昂着头走路的人,是最让人看不起的。在这里,骄傲不只是骄傲,那是“狂悖”的意思,被称之为“傲造”。

我们的村子很大,是个多姓杂居的庄子。有七个相邻的自然村(也叫村民小组),户籍人口九百八十七户,三千六百口人。据说,这里最早只有三户人家:傅姓、夏姓和祁姓,是明朝洪武年间从山西洪洞县那边迁徙过来的。再早就无从考究了。所以村名就叫:傅夏祁。

在我们傅夏祁,被人称为“傲造”的,有两个年轻人。一个是祁小元,另一个就是夏保生了。夏保生跟祁小元曾经是中学同学。夏保生个头儿比祁小元略低一些。他学习成绩好,很早就戴上眼镜了,绰号“四眼”。在学校里每每参加考试,他都是前三名。家里人也时常夸他,夸得他平时走路一纵一纵的,就像跳坑似的。头扬得很高,是半个闲人不理的。且口气也大,原本是立志要去北京读大学的。据说,祁小元当兵临走前,两人曾搭手击掌,夸下海口:北京见!

那年高考,夏保生差三分没上线,一气之下,竟离家出走了。有一段时间,县城里的电线杆上,到处都贴着印有他照片的“寻人启事”。那时村里只有一部电话,在村部。于是常听见大喇叭里喊:夏保生他娘,有线索了!于是,全村人都会围过来,听那“线索”,结果却是“晃信儿”。骗人的。

后来,突然有一天,夏家人不再提这个名字了。也不去找了。有人问起来,夏家人很淡然地说:不找了。让他死去。死外边才好呢。这个“死”当然不是真的盼他死。这是气话,还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。在我们傅夏祁,家人能说出这样的话,可以意会的是,夏保生有消息了。

果然,有传言说,有人在安徽境内看见“四眼”了。夏天里,他光着脊梁,戴一破草帽,手里拿一把扇子,眼镜腿儿上贴一胶布,蹲在淮远的街头上卖西瓜呢。

接着,又有人说,真真儿地看见他了。“四眼”么,不是他是谁?在蚌埠的淮河边上,穿一大裤衩子,喂蚊子(给一老板淘沙)呢。

还有的说,那不是他。他在合肥。有人见他左手里拿一抹布,右手提一小水桶,给人擦车呢……

人们见了夏家人,说:有信儿了?

夏家人淡淡地说:有信儿了。

在我们傅夏祁,闲话传到一定的时候,也就不传了。不过,有很长一段时间,这两个年轻人都曾是村里人茶余饭后的笑料。

黎明时分,在太阳升起之前,微风中,粉粉的杏花像烟一样在天空中浮动,像是要飞走似的。

在蒙蒙的细雨中,它就落下来了。一瓣瓣、一脉脉带红丝的粉白……残残的,像是烟化了似的。

三月末,杏花败了。杏树上结出了一豆一豆的小果。先还是青的,一点点,一点点,在圆圆的杏叶里藏着。

而后就大了,一脉一脉圆,一天圆一圈。先是黄一肚儿线,接着是一润一润的亮黄。